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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隆炮声犹在耳 战斗精神未曾忘

——访中央馆离休干部、抗美援朝老战士费云东

作者:本报记者 王玉璘

来源:中国资讯网

2020-11-20 星期五

费云东近照  本报记者 王玉璘 摄   

    1951年4月,朝鲜临津江,桥上江水齐腰、冰冷刺骨,四周炮弹如雨点般落下,眼前一个个战友和一匹匹骡马相继坠入江里,突然,好像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的左腿,但刚刚涉水过江的他似乎感觉不到疼痛,整颗心都悬在被炮弹击中的战友身上……时隔多年,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中强渡临津江的这一幕还时常出现在中央馆离休干部、抗美援朝老战士费云东的脑海中,那段抗美援朝的经历给他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成为他一生的骄傲!值此纪念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之际,本报记者有幸在北京采访了91岁高龄的费云东。70年前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日日夜夜,对于费云东来说仍是鲜活如昨,不曾忘、不能忘、不敢忘。

    入朝作战 饮冰卧雪

    1949年2月,不到20岁的费云东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19兵团65军炮兵团的一名文书。他随部队投身大西北的人民解放事业,在征尘满身、铁流滚滚的战场上,成长为一名钢铁战士。

    1950年10月,65军炮兵团在宁夏银川一边剿匪一边开垦。稻子快成熟时,他们接到进军朝鲜前线的命令。费云东向记者介绍了部队入朝前做的一些准备工作:“11月,我们炮兵团由银川出发到了山东滕(今山东滕州),部队在那里进行了整编,50岁以上的老兵、残疾和重病的战士一律复员,机关妇女也被裁减下来。出发前,干部和战士将棉大衣、日记、钱物及部分书籍上交。65军炮兵团拆编,我们部队的番号改为中国人民志愿军第19兵团65军193师炮兵团。我升任炮兵团政治处保卫股政治侦察员。随后,我们坐火车到了安东(今辽宁丹东)。我知道,马上要去朝鲜了。而我们即将参加的抗美援朝一役,胜了,中国就安全了;败了,我们败到哪里,敌人就会把战火烧到哪里。所以我们出国作战前,就抱着宁可死在朝鲜,也要把敌人堵在国门外的决心!”

    1951年1月,193师炮兵团由安东进入朝鲜。入朝初期,空中有敌机环伺,地面有特务捣乱,志愿军在朝鲜的运输屡遭破坏,物资极度匮乏。可费云东回忆起这段艰苦的日子充满了革命乐观主义精神:“我们每名战士都背着7天的粮食,里面有炒面、炒米、炒高粱。最艰苦的时候,我们吃一口炒面、一个盐粒就一口雪,有时一天发一把腌黄豆粒、吃一顿高粱米饭就算改善伙食了。但这种情况战士们入朝前早就有了思想准备。其实,比起吃的,我们炮兵更希望多运一些炮弹过来,打敌人时,炮弹越多打得越痛快。”

    正如费云东所说,在生活物资紧缺的同时,志愿军的武器装备的供应也一度捉襟见肘。“战备物资运不过来,我们发动一次战斗,需要一个星期才能‘攒够’炮弹。后来,敌人发现了我们弹药不足的弱点。于是,我们进攻,他们就撤退,退到一定程度,知道我们的炮弹用得差不多了,就反攻过来。我们弹药不足,只好退一步。”

    赴朝鲜作战时,每个战士要负重60斤,包括手榴弹、子弹、镐头、铁锹、粮食等。当记者问,志愿军穿着单薄的衣物如何抵御朝鲜的天寒地冻时,费云东告诉记者:“行军、打仗时都不冷,主要是驻军以后得想些办法。那时,朝鲜从城市到农村被炸得见不到房子,不行军时,志愿军通常会在山坡上挖小防空洞休息。但我们是在朝鲜最冷的时候去的,地面冻得根本挖不动,一镐头下去,只见一个白印,我们就找稻田地里的水沟睡一会儿。战士们行军一夜,天亮时穿的鞋都湿透了。我们就把鞋脱下来,用雪来搓脚,或者把两条腿放在背包里暖和一下,想尽一切办法保护脚。志愿军战士是很聪明的,知道怎么度过寒冬。苦是苦,可我们有一不怕苦、二不怕累、三不怕死的志愿军精神。”

    率队智擒潜伏特务

    193师炮兵团进入朝鲜时,中国人民志愿军的先头部队已经解放了平壤,但“联合国军”的飞机仍在朝鲜全境狂轰滥炸。1月中旬,193师炮兵团到达新义州。费云东没想到的是,迎接他们的不是两军的正式对垒,而是一次次突如其来的诡异空袭。费云东印象最深的一次空袭发生在2月上旬的一天,193师炮兵团在清川江附近的山村宿营,行军一晚后战士们都很疲惫,就依山挖了简易防空洞栖身。上午8时许,敌侦察机在炮兵团上空盘旋,起初并无发现。不料,从山的两侧突然发射出6枚红、绿两色的信号弹,瞬间炮兵团就暴露了。敌侦察机在我志愿军上方画了一个雾圈飞走了。值勤的哨兵意识到危险,赶紧鸣枪示警,但还是晚了一步。很快,敌人的轰炸机就来了,先扫射后扔炸弹。团长命令警卫排机枪、步枪一齐开火还击!在这次空袭中,我军有了伤亡。”

    费云东提到战友的牺牲,难过又愤怒地对记者说:“未到前线,先见伤亡。团长生气地说,来轰炸的敌机可恶,打信号弹的‘地耗子’更可恶!你们保卫股要组织一支反特小分队抓住‘地耗子’。团长说的‘地耗子’,是指藏匿在朝鲜丛林、山坡、道路两旁的潜伏特务。他们发现志愿军的行踪后,就会伺机给敌侦察机发射信号弹,指示空袭目标,敌侦察机圈中目标后,敌轰炸机很快就来扫射、扔炸弹,给志愿军造成了一定的困难和损失。平时,‘地耗子’穴地而居,昼伏夜出,不断刺探情报。他们住的地窖上面盖着东西,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为了消灭潜伏特务,我团组成一支由我任分队长的10人反特小分队,在行军路上和本团驻地周围捉特务。”

    2月上旬,朝鲜依然是冰封大地、雪盖山川。部队白天休整时,反特小分队队员就手持木棍,在山上扎雪捅冰地寻找“地耗子”。费云东给记者讲述了抓获最狡猾的一个“地耗子”的经过:“3月,炮兵团来到大同江附近的一座小山丘下安营扎寨。我们小分队依旧拉网搜捕‘地耗子’。6日晚上5点多,我和3名战士在山丘西面半山腰上巡逻,突然看见山坳深处有一个30岁左右、朝鲜农民打扮的老乡在挥刀砍柴。说实话,我们进入朝鲜40多天了,从没碰见过年轻男子。这个老乡出现在这里,让人不能不起疑心。我们走到砍柴人跟前,未等我们说话,他先笑容满面地向我们点头致意,用中国话告诉我们,他是中国人,随父经商来到朝鲜,战争爆发后流落到这里当了农民。他虽然说得头头是道,可我们还得查证。我们把他带回团政治处时,他仍一口咬定自己是平民百姓。直到我们说,不老实交代,就把他交给当地政府处理,他才吓得承认了自己‘地耗子’的身份。”

    4个月内,费云东率领反特小分队抓获了5名特务。他们的搜捕行动有效震慑了潜伏特务,有的特务被吓跑了,有的特务怕暴露藏身地点不敢发射信号弹了。费云东因此荣记三等功一次。

    冒死突破临津江封锁线

在抗美援朝第五次战役中,志愿军突破临津江防线。

    1951年4月22日,中国人民志愿军发动第五次战役,在抗美援朝的历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第五次战役也是费云东入朝4个月以来打的第一场恶仗。对于临津江畔的这一战,费云东有太多的回忆,他对记者讲述的语气也变得沉重起来:“在第五次战役中,我团奉命突破临津江封锁线时一度受阻。战斗前,团政治处郑主任交给我一项任务,要我率领本团直属后勤队,即20匹骡马、50余人通过临津江大桥,然后与团机关会合向汉城(今韩国首尔)进攻。

    “要知道,渡江作战不同于陆战可以挖避弹坑、掩体,我们只能从一座桥上涉水过江,面临着极大的危险。于是,我在行动前给直属后勤队做了动员,‘敌人说,临津江大桥的封锁线,就连一只麻雀也飞不过去。现在大家马上要突破这道封锁线了,随时都有负伤、牺牲的危险,请大家做好准备。过桥时,战友负伤了不要管,骡马负伤了就推进江里。记住,过去就是胜利!过去一个人就是一个战斗力!’战争是残酷的,志愿军战士踏上朝鲜的土地,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做完动员后,我率队沿着大路直奔临津江大桥,我冲在前面,让司务长断后,走出10余里,过了三八线,来到临津江边。这里,志愿军刚把敌人打过江去,主战场已转移到临津江上及江南岸。临津江水流湍急,仅有一座宽10余米、长约500米的水泥制大桥。步兵和炮兵想要过江,就必须通过此桥。当晚9点,我们和排成十几路纵队的步兵兄弟同时冲上临津江大桥。时值汛期,桥下水深2米,桥上水深1米,浪大流急!被水漫过的大桥早已没有栏杆,在桥边行军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才走了不到10米,已有3匹骡马、6个人负伤后掉入江中被急流冲走!危险绝不仅仅如此!估计敌人早料到志愿军会从桥上进攻,先在桥下布放水雷,又在大桥两侧的高地上架炮定点轰击,封锁桥面!还有敌机在空中轮番轰炸。这时,分不清是炮弹还是飞机扔的炸弹,在我们身前、身后、头上、脚下、左边、右边接连爆炸,弹片‘嗖嗖’乱飞,桥上的战士有的负伤倒下……

    “半小时后,我终于冲过临津江大桥,站在江堤上,一边催同志们快走,一边清点人数。我眼看着一匹骡马和两位同志在距离河岸只有四五米的地方被一发炮弹击中,瞬间掉下桥被水流冲走了。爆炸声中,我觉得左腿被什么撞了一下,身子一软,差点跌倒!我用右腿着力,坚持等到最后一匹骡马过江后才上岸。这时,我发觉左腿软软的,使不上力气,低头一看,坏啦,负伤了!

    “我慢慢地拖着一条伤腿,走了1里多地,步履维艰地离开临津江,在南边一处被志愿军占领的无名高地,见到了直属后勤队的领导。在军医帮我包扎伤腿后,我向团部领导报告:直属后勤队22匹骡马损失18匹;52个人过来8个!其余同志牺牲于临津江中。团领导安慰我,‘能从敌人如此密集的炮火封锁中过来4匹骡马和8个同志,这是一个大胜利!你完成了任务,好得很!’”费云东一口气讲完了渡江的经过,眼中隐隐泛着泪光。

    费云东受伤后不能跟随大部队前进,团领导把他安排到一个地窖中休息,并嘱咐说,如果明天没人来接他,就让他带着党员介绍信回后方去。这封介绍信是入朝参战前,部队党组织给排以上党员干部开的身份证明信,可以向党组织证明身份。费云东虽然还想去前线,可他必须服从命令。那天夜里,想到不能再和战友们并肩作战,他辗转反侧、思绪万千。

    费云东有些感慨地对记者说:“在战场上,双方的子弹、炮弹来回飞舞,敌机俯冲扫射、投弹;空中有照明弹,地面硝烟刺鼻、火焰冲天,双方士兵的喊杀声、伤兵的哭叫声,混杂于炮弹的轰炸声中,声声刺耳!那时候你才知道什么是枪林弹雨,什么是刀山火海!”

  由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颁发的

“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

    敌人被打退后,清理战场的志愿军看到费云东满身是血地躺在地窖盖上,正准备把他埋了,费云东虚弱地告诉那个人,他还活着。那人见他腿负伤就给他找了根棍子,他便拄着棍子,拖着一条伤腿回到临津江北岸。去时步步夺命的封锁线,此时已被我志愿军攻破。过了江,看到了我方阵地,费云东心里踏实了,精神也松懈了下来,一下子就在岸边一片空地上昏睡过去。费云东对记者说:“天快亮时,我醒了,坐起来一看,哎哟,吓了一跳。原来敌人撤退时,在江边埋了好多地雷,志愿军工兵进攻时无暇排雷,就在地雷周围画了个白圈。我定睛一看,周围到处都是白圈!真不知道前一晚我拄着棍子是怎么迷迷糊糊地走进地雷阵里的。后来,我坐在地上,把左腿搭在右腿上,用两个手支撑着慢慢往外挪才最终脱险。在位于朝鲜的志愿军前线医院里,大夫原本说我得截肢,我恳切地跟他说,截肢了我还怎么当兵打仗啊!最后医生想方设法取出弹片,把我的腿保留了下来,只是行动有些不便。”1951年六七月间,费云东被送回国内养伤,10月被定为“三等甲级残疾军人”,自此离开了部队。

    今年10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和中央军委,为当年出国作战的志愿军老战士、老同志颁发了“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纪念章。在采访的最后,费云东一边抚摸着胸前挂着的纪念章,一边动情地对记者说:“时隔70年,能够得到这枚纪念章,我感到十分光荣和自豪,它象征着爱国主义,象征着中华儿女保卫祖国的信心、决心和勇气。但这枚纪念章并不是属于我个人的荣誉,它是我替那些牺牲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的战友们领回的集体荣誉!”

   

  费云东 1929年10月13日出生,河北青人。1949年2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0年3月18日加入了中国共产党;1951年在抗美援朝战争中负伤,成为“三等甲级荣誉军人”;回国后到华东行政委员会民政局任机要秘书;1955年在中央办公厅秘书局第三处(中央馆筹备处)学习;1959年,进入中央馆工作,从事中央资料征集工作。编著(含合作)《中共秘书工作简史》《中共保密工作简史》《中共文献征集》等10本专著,公开发表文章250余篇。1990年10月27日离休,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

      

    原载于《中国报》2020年11月20日 总第3605期 第一版

 
 
责任编辑:杨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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